纯粹现场丨黑陶:江南,就像一个巨大、父性的容器,可以任我在其中行走和书写
有别于传统意义上“文人式“的“脂粉”江南,作家黑陶在"江南三书"《漆蓝书简:被遮蔽的江南》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与《二泉映月: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》三部作品中,为读者展示了一个“父性的”“泥与焰”江南,一个“行走的”江南。这是对江南文化概念的丰富,也是对江南更深层次的解读。
7月27日,”江南三书“作者、散文作家黑陶,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何言宏,《思南文学选刊》副主编黄德海与主持人、散文作家赵荔红一起做客上海五峰书院,从时间、空间和人三个维度,为在场读者展示了“江南三书”中独特的江南意象与文字魅力。据悉,今年3月,其散文集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斩获第二届“三毛散文奖”散文集大奖,一同获奖的还有贾平凹、冯秋子等作家。
何言宏:黑陶的散文,如果作为“诗人散文家”的散文来讨论,会发现更有意思的特点与价值。
黄德海:黑陶的“江南三书”,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江南。这是什么决定的呢?我觉得是他的散文语言决定的,很多写江南的书,会写得很悠闲从容,而黑陶这三本书里会显得很紧张。这里面有很多原因。我个人觉得,一,他注意练字,因此是字跟字之间,句子跟句子之间跨度非常大,这形成语言的跨越性。另外一个,前面说到的江南消除了其中血气,只剩下悠闲的感觉。黑陶这里,既没有借助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小镇的悠闲状态,因为它会写到土地、乡村,有时候也写到城市,这两端都不像我们想象的江南。这里的江南是汉语文化的另一个江南,不是柔弱的文人式江南,而是行走的江南,是用汉语写作出来行走的江南,丰富了江南文化的概念。恐怕对地域也好,对文化也好,对它的复杂和丰富性的认识,本来就是写作的任务之一。
赵荔红:刚才德海老师讲的非常准确,黑陶书里的江南,是精神性的江南,文化中的江南。而一般民众认识的江南,首先是个地域概念、空间概念。有说江南是江苏或浙江,有说是长江以南,但是文献中,南到大庾岭,东到大江,北到长江,这么大的区域可能都叫江南,所以那时候楚地,湖南南部也称江南。时间上,江南是演变的、发展的过程。但刚才德海老师讲的,文化的江南概念和精神性的江南概念是非常重要的,这个重要是江南具有它的普遍性的同时,又具有个人的独特性。每个作家呈现的江南都是不一样的,具有鲜明的个人气息,黑陶就在文字中烙下他的独特印记,形成他的独特风格。
今天的主题是:“江南三书”里三个维度。这三本书,我不知道黑陶在写作中,是有意还是无意,形成了三个维度:《泥与焰》是时间的纬度,一个作家个人的成长跟时代的成长、土地的成长,跟这个国家的成长和社会的成长融在了一起,这个时间是线性的、连续性、是发展的;另一本是《漆蓝书简》,写了五十多个城镇,每一个城镇都是黑陶亲身到过的,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,这是一个空间维度,他在纸上书写空间的江南;第三本是《二泉映月》,黑陶采访了跟阿炳有关系的16位八十多岁老人,以他们的口述再现一个阿炳,同时再现那一代人,再现江南文化。这三个维度是相互渗透的,时间中有人,空间中有人,在人物中有时间和空间。这是我所理解的。下面我们来听听黑陶、何言宏、黄德海三位老师怎么看待这三个维度。
黑陶:我简单介绍一下我写这三本书的初衷。我觉得一个写作者,关键就是他写东西时,要用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内心去发现。就像江南这个概念,在流行的认知中,基本就是杏花春雨、小桥流水,似乎是中国人的集体乡愁。但是,作为一个写作的个体,我感受到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?审视一下自己,我觉得我感受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,我的江南好像不是流行的那样。我个人的江南,可以说是独特的江南。
个人江南的第一个元素,是火焰。
因为我的老家在江苏南端的宜兴丁蜀镇,离上海也不远,那里是中国闻名的中国陶都。如果大家喝茶,可能会用到紫砂茶壶,我老家的那个乡镇丁蜀镇,就出产茶壶,我出生的具体地方,就在烧制紫砂茶壶的火焰边上,距离烧制陶器的窑,直线距离不超过100米,所以,火焰是第一个元素。
个人所感受江南的第二个元素,被我们长期以来严重忽略,就是大海的元素。
我理解中的江南,有狭义和广义两种。狭义的江南,基本就是苏南、浙北和上海。这块地方,明清以来,经济和文化十分发达。广义的江南——我个人更热爱、更倾向于从广义的江南,北面以长江为界,南面到江西和广东交界的大庾岭,西面到湖南湖北,东面,从地图上一看就知,就是茫茫的太平洋。这样一座浩瀚的、属于江南的海洋,被我们忽视了。
广义的江南,类似于唐代的“江南道”范围。像我曾经独自走过这个大江南南端的大庾岭。这道岭翻过去进入广东,就是珠江水系,在大庾岭北的江西境内,就是我们的长江水系。大庾岭在中国历史上,尤其是中国文学史上有它特别的意义,苏东坡走过,比苏东坡更早的六祖慧能,他也走过。还有我们的汤显祖,也走过这条路。据说他的《牡丹亭》,最初的故事原型,就是在大庾岭下的江西大余听来的。当年汤显祖翻过大庾岭进入大余县境内后想继续北归。大余是江西章水的上游,当时水很浅,汤显祖就在那里等水涨起来,直到船可以开以后,他才能走。在这段等待的时间,他听到了当地的一个传说故事,后来他把这个故事进行加工后写了出来,这就是《牡丹亭》。
回过来继续讲到个人的江南,所以说火焰和大海,就是我个人感受到的江南最重要的两个元素,在我的写作中,它们不知不觉就影响了我整个的文字。
从左到右依次为:赵荔红、黑陶、何言宏、黄德海
何言宏:刚才大家谈到对江南的认识,其实我理解的江南是这样的,有一个核心地带,这就是古时长江以南环太湖流域的所谓“七府一州”,如江宁府、苏州府、杭州府、绍兴府,包括我们上海的松江府,还有太仓州,这是江南的核心地带。
关于江南的问题,中国人民大学的杨念群教授有一部很棒的专著《何处是江南》,专门讨论有关问题,我们谈江南,我认为首先要明确江南的核心地带。随着整个历史文化、社会经济以及气侯的变化,特别是现在交通和网络的变化,这个核心地带可以再扩展到第二环的江南,比如也可以将南通、扬州包括进来。第三环的江南可以进一步扩展,扩展到安徽、甚至江西的某些区域。我觉得江南,可以在广义和狭义上包括这几个方面的区域。好些年前有一个机会,好像是在徐州,听黑陶说起他的江南也包括海洋,当时我很吃惊,后来想一想,关于江南,一般人想不到海洋,但是随着我对江南的理解,我觉得海南因素确实应该凸显出来,比如“太仓州”,太仓就是郑和下西洋的出海口。所以说,我们的江南,还是一个“向海而在”的江南。这样以来,江南的区域,实际上还可以突破我们前面所说的三环,要更加广阔,从而也将具有新的特点。因此黑陶对江南的理解和书写,我觉得其中的这个新的元素就是海洋,这一点是非常有新意的,也很了不起。
黄德海:江南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,就是过去战争,骑兵很难打到江南,因为是水域。这个情况造成了江南文化的相对稳定。各地方的发展其实离不开这个地方整个的地域特征,而江南的这个地域特征在骑兵时代,是非常好的自然保护。
近代以来(或者其实古代已经开始了),江南参与了更广阔的交流,比如不得不面对海洋。交通所致,必然导致对地域认识的变化。因此,等我们再谈江南,谈海洋的时候,这已经是我们时代的江南,而不是古老的江南,因此每个时代都是一个新的江南,并且必然是新的江南。
赵荔红:我对黑陶的作品是熟悉的,他用词深具个性,他的文章是与他的生命连接在一起的。他一出生就看见灼烫的窑火,“灼烫”这两个字经常出现在他的文字中。前一阵我编了一本书,叫《中国书写:二十四节气》,我请他写“大暑”(前几天正好就是大暑),大暑这个节气,热、烫,很符合他的个性。黑陶似乎生来喜欢很重的词,很重的色彩,很强烈的温度。每个作家的写作,都有他的独特性,但是江南,作为一个整体概念,还是有些共性的。那些从未来过江南的人,跟生活在这里的,所虽有不同,但还是有一些共性的,可这个共性,像刚才德海老师讲的,正在慢慢消失,消失的缘故是时代的发展,技术、交通,都在变化,时代越向前,文化间的差异越少,而差异性是丰富性的前提,如今我们只能在文学创作中重新找回差异性。黑陶自己是怎么看待这种差异性呢?
黑陶:讲到江南,我觉得江南文化的特点,从本质上来讲,它实际上隐含并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某种核心特征。为什么这样讲呢?刚才说到,我个人理解的两个江南元素,一个是火,一个是海。火和水,如果从局部来讲,都很柔弱。一缕火,一下子用手掌就可以按灭,一杯水同样微不足道。但是火和水集合起来,成为非常大的集体的时候,一大片熊熊燃烧的火焰,一整座海洋,它们就有摧毁一切的洪荒蛮力。中国文化也是这样,它宽容示柔,但其实质,却深具消化、改造一切的力量。
一般理解江南是母性的,但是在我这里,江南呈现给我的,更多的是一种父性,像父亲一般。所以我在江南游走,确实有一个很深切的感受,广义的江南,就像一个巨大、父性的容器,可以任我在其中行走和书写。这个巨大父性的容器,像矿藏,永远挖掘不尽,它饱含了无数的书籍,一个作家一生中要写的书,它早已替你保存在那里,它在等待着你,看你有多大能量,能挖出来多少。这是我深切的感受。
何言宏:非常独特,他说江南有火性和海洋性。一般都是这样的,在我所交往的朋友当中,对江南的理解,或者他们心目当中的江南形象就是温柔,是母性的、女性的、温柔的、水性的、阴性的,但是黑陶理解的江南却是父性的,是阳性的,是火的,这和独特。不过,这也没有什么需要争论的,因为对江南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理解,比如黑陶的太太是一位优秀的诗人,她的诗歌中的江南,跟黑陶就不一样,我估计你们两个也没法争论,因为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当中的江南,所以黑陶的“江南三书”,实际上就是他“一个人的江南”,你“个人的”江南。
黄德海:我们不妨说,江南其实是开放的江南,它有时候是自觉选择,有时候是被选择,而所有地域或者文化都是双向产生的。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文化,就是西方文化跟我们原有文化交流、运转的过程,现在的江南已经是崭新的江南,不再是一个传统士大夫讨论的江南了,必然存在一些非常尖锐的现实的因素。
另外,《漆蓝书简》腰封上写,父性江南。这个“父性江南”的提法非常有意思,不是雄性江南,是父性江南。刚才讲到火焰,江南的火焰不是摧毁性的,它是为了烧陶,因此它把摧毁的力量变成陶铸的力量,这是非常有意思的,等于浑身散发着荷尔蒙的青春期雄性变成了父性,因此火变成了我们人类手掌心里的火焰,而不是四处蔓延的火焰。这好像是说,江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,好像有一个对中国某一些最残酷的时候,起稳定的作用。这个作用跟它伸展性和把破坏力揉来揉去,揉成了保护性的力量有关系。就像土是特别容易碎的,变成了陶就不太容易碎了。其实人类是养育火焰的种类,而不是让火焰四处飞扬的种类。
赵荔红:刚才讲,黑陶文字中的父性江南,有两个元素,火和水,都具生长性,水又包容,又坚韧;火能摧毁,又能锻造。从历史上看,江南也并非我们印象的那么柔弱,而是相当刚烈和坚韧。顺治二年(1450),大清天下已定,一道严旨布告全国:十天内汉人全部剃发,“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”!江阴人聚集明伦堂宣誓:“头可断,发不可剃!” 自发组织乡兵民军共20万人,与清军24万人对抗,历经81天,最后被屠杀十余万人。非常惨烈。江阴事件体现出江南人的血性,一点不亚于北方人。
接下来讲一讲黑陶的书。我个人受他的散文影响比较大,2008年我读了黑陶的《泥与焰》第一版,当时印象是:惊艳!其中散发的独特气息、对江南书写的独特性给我印象很深。还有写作技巧也给我启发。刚刚言宏说黑陶是个诗人散文家,他在散文中常用诗歌意象,比如一篇写河流的800字文章,他用了十几种意象,密度非常高。又比如《漆蓝书简》,五十多篇写了五十多个乡镇,运用十几种写法,有时一篇一种写法,有时候一篇罗列了几种手法,有时是书信,有时是小说式的开头,有时是电影闪回,有时是一个个词条,有一篇还录了十几节公共语言,对联、广告等,很有意思,这启发我后来的“跨文体”写作,就是一篇中运用多种文体,童话、书信、故事皆可进入散文文本,这使得散文非常丰富。
而我们一般理解的散文只是主观叙述性的,有时候写人,有时候写事,不像小说是客观虚构的。其实散文也有虚构,只是散文的虚构和小说的虚构有所不同,散文虚构有一个主观中心意愿在,细节可以虚构,但不违背主观情感的真实,而小说家虚构可能站在客观的角度去营造。关于散文文体,关于散文虚构与小说虚构的不同,我们可以请两位评论家多讲讲。黑陶不妨先谈谈你的多种文体运用,以及你的散文中的虚构性。
黑陶:这方面两位批评家多说一点。我想谈谈写作的工具,汉字的问题、语言的问题。我觉得文学语言是特别重要的。语言分为两种,一种是公共性的,一种是个人性的。公共性语言,像日常的公文、报纸上的新闻之类,就是公共性的语言,它没有个性,看不到写这个语言背后的那个人。但是文学的语言,最重要的就是通过语言,能够感受到语言后面的那个人。文学语言应该是一种个人性的语言。
鲁迅和周作人,他们兄弟都是使用汉语写作,他们都用相同的写作工具,但最后表现出来的语言面貌,完全是不一样的。鲁迅的文字风格和周作人的文字风格,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,区别非常巨大。他们在使用同一种汉语写作,但他们获得了个人性。由汉语到汉字,我觉得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中国作家,一般的汉字使用量在四千个上下。这特别公平,不管你是伟大的作家,还是只在某一个角落默默无闻的写作者,你们的工具都是一样的,都是这几千个汉字,就看你有多大的能量,把四千个公共性的汉字,烙上你个人的特性,创造出一个属于你的独有宇宙。
在《漆蓝书简》这本书当中,我写了50个我亲自到过的南方乡镇,为什么每一篇我尽量使用不同的写法?如果50篇、50个乡镇都是用相同的手法写,未必太单调了。我觉得展示一个地方可以有无限的手法。我曾写过一个乡镇,就是在浙江长兴的泗安镇。这个镇跟安徽广德交界,在过去一度是很繁华的,现在已经非常破败。我在那个乡镇乱走,发现在它的街头公共空间,有很多的文字说明,有的是镇团委的年度工作重点,有的是房产拍卖公告,有的店里面各种酒的价格,有的是茶馆转让信息,有的是迁坟通告等等。我觉得写这个镇,不用自己主观写一个字,当你把这些公共语言集合在一起的时候,那个乡镇的某种本质面貌,也就得到了传达。
何言宏:其实,我们的话题可以聚焦一下,聚焦到个人性的问题上。我刚才已经说过了,其实黑陶呈现的江南就是黑陶的江南,他一个人的江南。这种个人性,还体现在语言方面。谈到这点,我们应该知道语言方面存在着几对矛盾,一个矛盾,就是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,普通话是想覆盖我们所有的经验,但在实际上,我们有一些经验却是普通话无法表达的;另外一对矛盾,还有书面语和口语,我们有一些感受,有一些经验,也是书面语无法表达的,只能用口语来表达。
另外还有个人语言和公共语言的区别。黑陶作品当中体现的是很鲜明的个人语言。我读黑陶的书总是会想,你的个人性到底是怎么形成的?这一点,我觉得你个人性的形成,就是说今天的黑陶、现在的黑陶,作为文学主体的黑陶的形成,可能跟他的出生、生长很有关系。
黑陶的“江南三书”里写得很清楚,他的家乡是在江苏宜兴的丁蜀镇。在江南的很多市镇当中,很多地方都有特点,都很让人喜欢,而宜兴,却具有非常独特的魅力。宜兴这个地方,一半边是山,一半边是平原;一半边是工业区,一半边就是自然、乡野和生活地带,非常好。黑陶就生长在宜兴这样的地方,它的《泥与焰》也原生于他的成长。大家一直说黑陶的江南是父性的江南,我看了作品以后,觉得这里所说的“父性的江南”,更是指他将江南作为父亲,而他自己,却是一个“赤子”。黑陶作品中的江南,哪怕具有父性,它和西北、东北的作家所表达的父性的西北与东北很不一样,北方的父性,和北方的赤子,更多是阳刚、开放、豪迈的,但是黑陶表达父亲的时候,主体却是内敛、沉静的,读黑陶的作品。所以,黑陶在表达江南的父性时,他的“江南赤子”的主体形象特别值得关注。我们都爱江南。对于广大的中国人来说,江南是一个温柔富贵之乡,就是梦境、就是天堂,在精神与文化的意义上,也可以说是中国人的教堂。黑陶这一位“江南赤子”,江南的孩子,他对江南的书写,地道且深情,也是江南对他的恩宠与拣选。
黄德海:刚刚何老师说的“赤子”特别好。我散文语言的个性化和散文对各种语言的吸收的问题,不只是我们现在研究的问题,对中国古代的散文家肯定也是一个问题,比如禅宗的语言能不能入文章,道教的语音能不能入文章,俗语能不能入文章,这个其实在过去发生过很多争论。这也仍然是现在散文写作,甚至是任何一种文体的写作,不得不面临的问题。不但要把中国传统的语言想一想,哪些能用,哪些不能用,又要想西方的东西,那些翻译过来的东西能不能用。包括我们现在的公文能不能入散文。这些语言应该怎么对待,怎么入,入到什么程度?你不能只是说保持语言的纯洁性,因为语言的纯洁性和包容性本身,看起来矛盾,其实是一件事儿,如何把这些语言融入并成就个人性,基本上就是一个人的语言达到的程度。
刚才黑陶说,我们汉字差不多是四千字,但是词肯定要多得多。尤其是现在西方语言涌入之后,就更加多了。如果统计一下作家的词汇量,弄不好都可以衡量一个作家的水准,用词量可以看到一个人思路的基本开阔度。
另外一个问题,是虚构的问题。我想说一句很大胆的话,任何用语言写出来的东西全属于虚构。为什么这么说?散文教育中有一个天条,是说散文就要写真事,我想如果《兰亭集序》算散文,如果《赤壁赋》算散文,其核心就是虚构的,因为核心点是无中生有的,是独属于王羲之好苏东坡的,并非天然有这样一种真事。
好的散文写作其实是无中生有的,好的小说写作也是无中生有的,一首好诗也是无中生有的,最有意义的是无中生有的这部分,这才是虚构的意义。尼采说,凡是被思考的东西都是虚构的。
从黑陶的《二泉映月》来看,阿炳的形象一直是虚构出来的,并且越来越被虚构得单一化。其实阿炳是非常复杂的人,阿炳像是现在的脱口秀演员,也是卖唱者,又可以是出色的音乐家,不只是我们心目当中的民家音乐家的形象,他有非常复杂的来路。
何言宏:当时的网红。
黄德海:对。即使我们现在回到作为脱口秀、演唱者、传奇人物的阿炳,仍然每个人有不同的虚构。我们看到这几个人都跟他有接触,但形象都是不一样的,每个人心目中他的形象都不同。这个情况下,慢慢浮现出一个复杂的阿炳,而这个阿炳仍然是虚构的。真实的阿炳仍然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一年出生的,甚至他的死亡日期都可以成谜,但在这个意义上,虚构成为了人们认识真相的某种特殊的路径。
赵荔红:德海老师说的,我非常认同。一旦被说出、被写下就是虚构的。再举一个例子,尧舜圣王的故事,是被儒家创造的,希望有完美的理想的尧舜圣王,可能历史中的尧舜并不是这样的,可能有许多血腥故事在背后;比如希罗多德、司马迁写历史,一些细节可能不准确,历史考据学家喜欢去挑什么硬伤,其实并不那么重要,关键是借助历史或文学想要传达什么。虚构也好,非虚构也好,我们要抵达的东西,才是最重要的。
德海老师讲的语言问题,我也很认同。比如现代汉语在形成过程中,由多部分语言组成,有传统的古汉语,有翻译语言,翻译语言还包括两方面,一个是直译西方文字,也有从日语转译的,还有方言、口语的加入。从文学作品讲,语言的丰富性、差异性、容纳性,才能显现文本的丰富。现在很多方言都在消失,这对文学非常不好。
语言和文字不仅仅是工具,它是活泼泼的生命。刚才言宏老师讲的丁蜀,我也去过,有很多元素在,有一个蜀山,是个小山包,从蜀山下来是江南的密集的沟网河渠,还有田野,黑陶成长的这个地方又是制陶的,有火,有水,还有吴越文化与历史,此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:苏东坡。他家门前的那条路叫东坡路,离他家几分钟路就是东坡书院,后来改成向阳小学,他就是就读于那个小学,就在东坡书院里面。苏东坡这么一个在中国文学中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,从小教导着他,影响着他。所以黑陶,他既活在当下,也在历史中,他生活在开阔的地域与时间流程中,这一切都塑造着他、形成着黑陶的写作。
黑陶自己说,他对汉语充满敬畏。他说:“写一本书,是从词开始的。”他用两个意象来表述汉语,“平原深处的星空”“纯净如竹的少女”。以前有人评论他词汇特别暴力,特别具有质感,很富有色彩,所以他的文章,也很有画面感,色彩是非常浓重、热烈,他常用油亮、浓黑、黑亮这样的词汇写他自己,绿色就是浓绿,秋天成熟的稻田是如梵高笔下的硫磺色的。
黑陶:最后一点时间,我想把“江南三书”这三本书简单介绍一下。
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是时间维度的江南。这本书核心的地域点,就是我的出生地,江苏宜兴的丁蜀镇。丁蜀镇,是我个人大江南的一个核,我在那里出生,一直到16岁初中毕业,才离开那个乡镇。丁蜀镇出产陶器,而泥与焰,就是制陶的两个最重要元素,所以我用它来作为书名。
任何一个写作者,童年、故乡是他永远的能量提供场。我生活的那个南方乡镇,充满了火焰,充满了陶器闪烁的光亮,它对我来说,就像一座南方乡土的迷宫。在这座迷宫当中我获得了某种宿命的成长。这个南方迷宫除了有自然的东西以外,还有人文的东西。家乡的河流叫蠡河,从小就喝蠡河的河水,这条河的命名,源自范蠡和西施。我读的小学叫东坡小学,就是当年的东坡书院,苏东坡到过的地方。苏东坡热爱宜兴,“吾将买田阳羡老”,阳羡是宜兴的古称,苏东坡特别想终老宜兴。丁蜀镇这个乡镇,是特别有意思的,那里的元素特别丰富,有书院、古庙、陶器、老街,还有仍在使用的明代龙窑,整个镇上仍然保存着接近原生态的生活面貌。丁蜀镇离上海不远,双休日大家完全可以去旅游一下。
第二本《漆蓝书简:被遮蔽的江南》,展示了空间维度的江南。这本书写了50个我亲自到过的南方乡镇,地域范围涉及江苏、浙江、安徽、湖北和江西。我个人不大喜欢跟旅行团或者自己开车出去,我喜欢乘当地各种类型的交通工具,或者是自己走路。这样的行走当中,你能更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地方。这本书中写浙江永康方岩的一篇,就是在座的星光兄带领我一起去的。我们非常快速地爬到山顶上,山上有一个胡公庙,香火特别旺盛,据说那边求签是特别灵的,在座的朋友如果以后有机会去,可以求一个签试试。
《二泉映月: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》,是人物维度的江南。这本书写的是阿炳。在江南这样的地域范围内,从古至今有无数名人,为什么我首先写阿炳呢?因为阿炳是无锡人,而我在无锡生活、工作,而且我现在从事的,是新闻行业,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做这样一个口述史。阿炳是我们中国最有代表性的民间音乐家,他个人也完全值得写。无锡特别有意思,中国音乐史上有两个著名的无锡音乐家,民间的是阿炳,学院的是刘天华,他们代表了中国音乐的两个方面。阿炳完全来自民间,刘天华则出身学院。联想到美术界,无锡有两个画家,也代表了两种中国画家的类型:一个是徐悲鸿,他一直是在聚光灯之下;一个是吴大羽,则非常困顿,迹近湮没。吴大羽是吴冠中的老师,中国抽象油画的开拓者,解放后就一直生活在上海延安中路附近。
阿炳的那首著名的《二泉映月》,从小就一直听,每天晚上当地有线广播的结束曲,就是这个《二泉映月》。这首《二泉映月》,内涵非常丰富,是中国人的集体心理,甚至可以说是东方文化的典型载体。它好像是诉于己,是拉给自己听的,但同时又是诉于人,是拉给我们所有人听的。乐曲似乎柔弱忧郁,但是你仔细听,会发现它又内蕴一种倔强、一种不屈、一种有韧性的桀骜,它是非常复杂的。所以我写江南人物,第一个就想到了阿炳。我想尽可能把真实的阿炳保存下来。在我的被采访人当中,有一个是阿炳抚养过的孙女,目前就生活在上海奉贤的西渡镇。这就是我“江南三书”大概的内容,谢谢。
赵荔红:另外也请黑陶的朋友,诗人陈星光说几句,他特意从永康赶过来参加今天的活动。
陈星光:我这次到上海来,黑陶是我的兄弟。今天下午听了几个嘉宾分享,真的有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”的感觉,扩大了在我心目中江南的形象,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。下面我向黑陶提一个问题,写诗和散文,你如何在这两个不同文体之间自由跳跃的?
黑陶:我觉得诗歌和散文只是表达的形式不同,它们像我的两个翅膀,只要反映的是真实内心就行。听从内心,表达形式并不很重要。
赵荔红:这个问题也想请教一下两位批评家。
黄德海:如果你觉得散文不必要写,就把自己全部精力写诗上,没有一个人非得会无数个体裁。在我们的日常分类里,似乎有一个写作的等级问题,诗歌是最高的,小说其次,散文再往后排。这其实是一个误解,为什么是误解?有可能诗歌代表高的写作程度,很可惜那不是我们;有可能散文代表低的写作程度,但希望那也不是我们。应该写我们擅长的东西,如果能够右手写诗歌,左手写散文,那行。如果不能,就算了。能把自己会写的写出来,就很好了。有意义的是把自己写出来,就是这个自己是一个经过不断反思,写出独属自己的一点点东西。
读者:我提一个问题,我朋友很喜欢写作,他说退休以后爱好就是写作,他想着不知道怎么开始,作为作家,他是怎么开始最初把这件事情一直坚持,从最初的坚持,越写越好,我想带我朋友请教一下。
何言宏:其实黑陶更有经验的,我们都是纸上谈兵。我是觉得,写作的开始可能还是得先找到自己,然后自己最想表达的是什么,寻找哪种形式可以更好表达自己,表达了之后,再做调整、在进一步和充分地挖掘自己,我觉得可能是这样。文体方面,倒先不用框住自己、局限住自己。像黑陶,不管他以散文的方式,诗歌的方式,一直都是自由的,都是看怎样能最有利于表达自己,这样的写作,最后就会形成自己的东西。
读者:像四位老师说寻找到自己个人的文学语言,也一点是最重要的。
黄德海:我说一个问题,有一次有个人黄老师,我有一个小说写得非常好,他跟我讲,我说作品呢?他没有写,我说先写吧,他只要想写东西,就先别问。
我讲一个故事,一个人从小拉小提琴拉到十几岁,有一次碰到六十来岁的大师,这个人拉给大师听,听了怎么样?大师说没希望了,这个人就没干了,过了20年,这个人成为一个富人,又遇到这个大师,这也是一个虚构我觉得,再过20年就80岁了,他当时问大师,你当时怎么听出我没出息的?大师说我根本就没听,说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你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,我拉小提琴本来可以成为很高级的人,你为什么这样?大师说,如果你对这个事情有激情,就不会在乎我说什么了。
赵荔红:我也说几句,我觉得首先是热爱,一旦他喜欢,就去做,不管做得怎样,写作就是行动,结果是后来出现的,你写得好或不好,别人给你什么评论,都是后来出现的,首先第一是写,是热爱写作。
然后你讲风格问题,初学写作者不要刻意形成某种风格,这样容易有局限。应该敞开,甚至模仿一个大师的作品,是写作的最佳途径。风格是慢慢形成的,是自然而然形成的,而不是刻意的。这是我个人的观点。
黄德海:对,强行形成的风格,歌德有一个说法叫作风。
读者:对你模仿了以后,一段时间,你模仿这个,模仿那个,最后自然而然会形成自己的风格,是这样理解对吗?
赵荔红:你模仿过程中,有那么多大师在那里,模仿的过程中就是学习的过程。写作这个东西,真的不是嘴巴说出来的,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。
读者:很高兴听四位老师精彩的演说,我对阿炳这个故事比较感兴趣,我很想了解您采访了16位亲见者的叙述,和原来文学作品当中的阿炳,或者音乐反映出来的阿炳差距多大?
黑陶:我讲一下真实的阿炳,他的客观性特征有哪些:第一他是私生子,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;第二他是盲人;第三他有高超的琴艺,他二胡和琵琶本领非常了得;第四他失明后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;第五他是当年无锡城中的网红、脱口秀演出者,他当年在公共场所“说新闻”,是重要的收入来源;第六他吃过鸦片。以上这些,都是阿炳这位民间音乐家的客观特征。
江南三书
“江南三书”
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
《二泉映月: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》
《漆蓝书简:被遮蔽的江南》
黑陶 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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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漆蓝书简:被遮蔽的江南》
黑陶 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2019年3月
黑陶认为,“脂粉苏杭”是对江南的一种以偏概全式的粗暴文化遮蔽。此种遮蔽,时日已久。就黑陶而言,江南是一个巨大、温暖的“父性”容器,它宽容地沉默着,任其在其中行走和书写。
黑陶以手中的笔,以及历时数年、行程数千里的行走,完成了本书的写作。50篇文章,叙写了大约50座江南乡镇,如石门湾、千岛湖镇、灵溪、梅山、天堂寨镇、浙源、屺亭、淹城等,地域范围涉及江苏、 浙江、安徽、湖北、江西五省。他自觉避开了那些世人所熟知、已然丧失内里的江南旅游热点地,而将目光投向广大的“被遮蔽的江南”,在展现江南人文底蕴的同时,也令读者看到一个不熟悉的,深广、激烈、厚重的江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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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
黑陶 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2017年11月
《泥与焰:南方笔记》是由99篇文章构成的一部关于故乡江南的散文集。在书中,镇江、湖州、渎边公路、气息的后宅、古龙窑、农宅形式、蠡河、山中一夜、九月之书、一个人的一瞬、少年的寂静行走、底层亲人的清贫生活……汇集成一个个密集的词汇,犹如泉源一般喷涌而出,形成本书全部的篇章。在这些篇章里,作者黑陶所有的故乡记忆、少年记忆,以及那些成长中曾经遭逢过的逼真、复杂气息,全部珍贵地涵藏于中。本书荣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大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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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二泉映月: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》
黑陶 著
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2018年8月
阿炳(1893—1950),原名华彦钧,江苏无锡人。中国民间音乐家,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大师。他创作的二胡曲《二泉映月》,已经成为人类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。
本书作者通过数年寻访,对十六位亲眼见证过当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,作了深入访谈。受访者中,有阿炳抚养过的非嫡亲孙女钟球娣,有1950年阿炳录音时的在场者黎松寿,有阿炳的邻居许忆和,有当年洞虚宫内常替阿炳买酒读报的道士华寅生,有与阿炳有着深厚交情的锡剧前辈艺人邹鹏,有20世纪50年代无锡《晓报》记者华钰麟,有无锡文物专家钱宗奎,有无锡第二代“小热昏”艺人尤茂盛、周仁娣夫妇,等等。他们谈及了阿炳对音乐艺术的痴迷、日常生活的困顿、街头卖艺的点点滴滴、个人的成长经历等不同层面,他们这些血肉丰满的感性回忆,为我们摹绘出一幅逼近于真实的、在社会和人世的黑暗低处长久挣扎的盲人音乐家肖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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